安静的生活

来源:区政协  时间:2012年08月23日 16:00

  中国最美的乡村在婺源,一个原因是婺源有江南的青山绿水和徽派民居建筑,路两边不太高的山上郁郁葱葱,随季节的变化展示不同的情调,每年三月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让很多游客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另一个原因是她的安静和慢节奏,路上的行人,田里耕作的老牛,慢条斯理的,没有城里的只争朝夕的风景。

  婺源我去过三回,与其说是旅游,更像是度假,这地方呆一天不算短,呆四天也不算长。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心静的人,婺源是个发呆的好地方。

    高老爷是个心如止水的人,待在城里是人物两负,07年终于逆向于当代的价值取向,告别白领生活,携娇妻不远千里来到婺源,一头扎进乡亲们的队伍中。原以为他会浅尝辄止,可五年多过去了,他还真的没完没了。

     2010年的某天,有人拿着《高老爷夫妇的婺源乡居生活》的稿子,问我有没有兴趣做这类书。当时我脑子里浮现的情节是:一对农村的老年夫妇,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刷锅、下地之余,激荡出点诸如家庭琐事、邻里纠纷;或者是在改革春风的沐浴中,正在发家致富的大道上一路狂奔的得益者;或者是老夫喜作黄昏颂,垂暮之年犹享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还时不时地与某家寡妇擦出点不太耀眼的火花等等。压根没想到高老爷夫妇原本是白领夫妇。我晕。

    经过了排版、校对、审稿、付印等正常的出版顺序,《高老爷夫妇的婺源乡居生活》横空出世,以此为由,我再次去婺源。此行的目的除了给高老爷送样书、送版税,于我而言,最主要的兴趣还在于拜会高老爷,分享他的另类的人生感悟。

    行前,我以世俗的理念尝试着对高老爷进行了素描。我想象中,他应该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般的长相,眼睛里应该是时时放射着睿智而又慈悲的光芒,他的笑不仅是高深莫测还和蔼可亲,当他背着阳光款款走来的时候,应该让我深感震撼并心生敬畏,在向他请教人生的点点滴滴的时候,他应该是用我们都耳熟能详的生活经历来指点迷津,信手拈来的至理名言每每让听者心生喜悦。总之,期望值高得很。

     20113月的某天,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阳光到是很灿烂。我从上海出发,过浙江、安徽进江西,行程四百多公里,高老爷在某村的路口迎接我们,他抱着女儿,表情一如当地村民般朴实,三十几岁的年龄,黝黑色的脸很是消瘦,高高的个子,穿着不怎么合身的灰色棉袄,已没了半点白领的影子。他表情内敛地寒暄了几句,就领着我们直奔他那幢有着上百年阅历的老宅。

    村口到老宅,千把米的路程,既没有峰回路转的风景,也没有看到水声潺潺的小溪,想象中的连片的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和紧挨着青石板的月沼,也不得见。村子很大,据说原来是一个镇的区划,却依然是个熟人社会。看着高老爷一路给我们介绍,一路招呼着邻里乡亲,这种感觉久违了。

    高老爷住的宅子蛮有气派的,从门槛和门梁上就看的出来,正堂、厢房的门楣上,精雕细琢的图案,繁复而又富贵,三个楼面,拥有大小房间无数。我无从考证这宅子原来的主人,想像中不是当官的,就是做生意的,平头百姓是大大地不可能,总之大户人家应该是没问题的。遥想当年,这家老爷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吆五喝六。关起门来指点江山,走在大街上前呼后拥,何等威风。再看眼前的高老爷,虽然和人家比只能算是山寨版的老爷,但看着他小有腔调地进门的样子,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叫老爷应该也算是名至实归了。

    进了宅子,见过高老爷的太太,书上称高老爷山荆,天涯论坛上敬称地主婆。还是叫山荆吧,这样中性些。山荆衣着一袭高老爷般的朴素,甚至有点邋遢,女儿的奶渍和口水渍清晰地留在山荆的前襟和肩上,只是戴着眼镜和梳理整齐的短发,在提醒访客这是个精干的女人,曾经在竞争激烈的职场历练过的痕迹,在山荆一开口就显露无疑。寒暄过后,山荆领着我们穿过可以打羽毛球的客厅,来到了比篮球场小一些的菜园子。这时,我无意中瞥见了进菜园子的大门两边的一幅对联:有金有银不如有谷,无烦无恼皆因无争。这幅对联对仗尚欠工整,但境界有了。山荆告诉我:女儿小名谷子,大号无争。

    山荆动作麻利地在菜园子里支起了桌子,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地方放上小板凳,趁着山荆在忙活着沏茶的时候,我环顾这很是高低不平,像是刚被盗墓贼光顾过似的菜园子,应该是好久没人打理过了,泥地里有不少建筑垃圾和木头门窗的残骸,和我想象中的情景差距很大。看到我一脸疑惑,高老爷给我解释:自从有了女儿谷子以后就很少有时间种菜除草浇园了,前段时期一直在上海陪山荆看病住院,而邻居家正在旧房改造,所以就如此这般了。山荆端上了本地茶叶泡的茶水和全国各地网友寄来的小吃,然后退至高老爷身后,心定神闲地等着我问很多网友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见过黄小勇这是我提的第一个要求,高老爷告诉我黄小勇被黄鼠狼咬死了。黄小勇是高老爷养过的一只一个多月大的小鸭子,它胆小而又敏感,有些残疾但憨态可掬。大都数人喜欢鸭子是因为它走路的样子滑稽,马戏团的小丑甚至连卓别林等喜剧演员,都常常是迈着鸭步来逗观众开心的。听到这消息让我有点沮丧。戴文静找到了没有?这是我问的第一个问题,高老爷神情黯然地摇摇头。戴文静是高老爷养过的一只鸡,其实高老爷夫妇养过很多鸡,独独给这只母鸡取了个人名,而且在论坛上与黄小勇一样受到众网友热烈地关注。高老爷在书上用了10页的篇幅,来倾述对它们的感情,我不知道其中确切的原因,一般人更多地是对猫啊狗啊情有独钟,对鸡鸭观察得如此仔细、如此用心的少见。但当天晚上我闹明白了。

    在大家有点黯然,有点冷场的时候,高老爷的金牌芳邻老黄来了。人没到声音先到,进了门和山荆语句急促地说道着,还时不时地发出莫名其妙的震天介响的笑声,说道间有意无意地和我搭讪着,这情景好像是要挖一挖她的怪佬邻居的客人有没有让她觉得更好笑的地方,只是她那招牌式的口头禅嚯嚯哇糙糙没听见。

    快吃饭了,山荆要忙乎去了,她提议我参观一下宅子。

    高老爷的宅子留给我的第一影响就是大,什么都大。门大、厅大、园子大、书房大,但有一点高老爷没介绍,连书上也没写,那就是风大,早春的寒风带着阴湿,从客厅的四面八方吹过来,让我重温了好几遍贺知章的诗二月春风似剪刀,问题是半天没闹明白是哪儿吹来的。整个三楼是高老爷的书房,一长溜的样子,两边两排窗户除了采光还适宜近望远眺,高老爷自称是春秋书房,这是在温馨提醒冬夏两季是不能用的。至于地板就有点先天不足了,踩在上面吱嘎作响,想踱个方步都有点抖豁,恐怕承重有点问题。楼梯和走道都很宽敞,虽然还无法和西晋时期的王家PK,据说王家的楼梯可以让五个手持马桶的丫鬟同时通过,史书戏称五马并立。显然高老爷不是搞建筑出身的,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去翻新,没有翻出亮点,如果仿效雅典娜巴特农神庙做旧如旧,又觉得乏善可陈,难怪啊,高老爷强项不在这儿。纵观全局,高老爷的宅子优点是通风,缺点是太通风。恕我不恭,开个玩笑。

    吃饭了,山荆在那个可以打羽毛球的客厅摆了一桌菜,最显眼的是桌子中央放着的一脸盆的鱼。四周是当地出的山货和蔬菜。高老爷喝着米酒,渐渐有了谈兴。我问他来婺源的初衷、打算在这住多久、经济收入情况、谷子上学的事有没有考虑过等等问题。其实来婺源前,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高老爷告诉我,来乡村生活是不愿意在城里遭那份洋罪,以前在上海,居住空间太小,还得每天打卡上班,处理复杂的上下级关系,在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抢占尽量多的份额,人整天很纠结。在婺源能住多久,高老爷和山荆一致认为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喜欢这儿,并已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了。经济收入方面比较弱,也最让我担心,他们在淘宝网上开的小店,主要是卖些当地蜂蜜、山货之类的土特产,一年到头,收入很不理想,靠这项收入维持开销几乎不可能。至于谷子的上学问题,还没到考虑的时候。跟他们在一起,零距离地交流,我发现他们的日常生活绝不是网友想象的那样浪漫和多姿多彩,大部分时间他们需要掰着手指计算挣钱的速度是不是赶得上花销,今天那条大鱼真是让他们破费了。

   高老爷安排我睡觉的地方是村里的一个客栈,三层楼高的水泥建筑。这地方与其说是客栈,还不如说是老年活动室来得更确切些。一楼的几间棋牌室灯火通明,洗牌声、打牌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老板娘关上大铁门,引着我上了三楼的卧室,给了两暖瓶的热水,说了几句早点休息之类的客套话后走了。我烫了脚,爬上床,盖上那床像樟木箱一般厚的、10斤重还不知道是12斤重的被子,沉甸甸的,很踏实。楼下的麻将声渐渐停息了,晚上11点左右周围挺安静,感觉也不错,睡个好觉的欲望异常强烈。熟睡中,没任何由头突然的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公鸡打鸣,从一楼的园子里传来,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突兀。一看时间12点不到,我纳了闷了,谁家的鸡这么缺心眼,人家周扒皮再怎么缺德,他的鸡三更才叫,眼下那鸡是不是给周扒皮改良过了?想着想着,瞌睡全无,索性坐起来欣赏鸡叫。我琢磨着方圆十里地的母鸡们应该都听得见,作何感想不得而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叫春。这叫声二快一慢,四二拍的节奏有点不大靠谱,应该是两个四分之一拍一个二分之一拍,但它的一个慢拍明显没有叫足,音到最高处戛然而止,用苏北话说陡刹车,演叫难度极高,技术层面上那厮端得了的。12点半、1点钟,这只春心大发的公鸡还在火力十足、没完没了地叫着,绝对算得上是公鸡中的战斗机,老实说我当时连剁了它的心都有了。我现在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高老爷要如此善待那只叫戴文静的鸡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了。山村的早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中,远方的小山丘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梦幻般的朦胧。近处农家的屋顶紧挨着,屋顶上的瓦片鱼鳞似的密密匝匝,相当壮观,偶尔有几块碎瓦杂陈其间,反而使整个观瞻不显呆板。本是白色的墙体,在烟熏火燎和日晒雨淋的洗礼下,有些斑驳,呈现着岁月的沧桑。下楼来到院子,散落一地的鸡正在四处觅食,左右鸡爪交替着刨土,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瞧了半天也没有轧出苗头吵了一宿的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它们个个精神抖擞,若无其事的样子,脸色如茫茫大海般的淡定,余气未消的我真想狠狠踹那个鳖孙几脚,却又吃不准这鳖孙在哪儿。胸闷得很。

    在高老爷家用过早餐,踏上归程。车在乡间小路、在县级公路、在省道上行驶着,周边的景色似曾相识,依然是来时看到的样子。高老爷住的地方应该算是山清水秀的,如果要说殊胜的景色那还是差强人意,福建的丹霞地貌武夷山地区、安徽黄山脚下的西递宏村、由谢灵运创造的中国第一首山水诗的诞生地浙江的楠溪江地区、甚至是丽水的龙泉、云和、景宁等地区都比这儿出挑的多。心净则净土,在众人看来稀松平常的地方,高老爷的眼中却是神话般的唯美。

    昨日的所见渐行渐远,但高老爷、山荆、谷子以及他们的老宅和昨日的所闻在我脑海中次第呈现挥之不去。他们能在这儿呆多久呢?高老爷昨日的回答并不足信。站在世俗的角度我看有三个因素会影响他们安静的生活:经济问题、健康问题、孩子的教育问题。我真心希望他们能吉人天相,福德具足,生活在童话般的祥和之中。

    高老爷乡居婺源显然不是为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也并不想出世自渡,入世救人,如果高老爷来到这儿怀揣着佛家的大乘教义,他应该是结庐而居,持钵而食,而不会选择住在高墙大院的宅子里;或者崇尚百丈怀海的清规,力行倡导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应该是劳作之余晨钟暮鼓般地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以三圣谛、四念处、八正道广为说法,而不是随兴所至徜徉于青山绿水,对着虫草花鸟浅吟低唱;高老爷来这里的原因只是躲清静,只是想实实在在地享受当下的生活,他并不想迎合任何人,更不想引领他们,他只想融合在当地的人情社会中,做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高老爷无疑是我眼中的君子,仁义礼智信我无从考证,温良恭俭让他从善如流。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五年的乡居生活中长养了他的慈悲,于山、于水、于人、于家畜乃至于一草一木。

    高老爷无疑是实践自己理想的先行者,他放下了收入稳定的工作,放下了相对便捷的城市生活环境,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了,他有没有把身上的东西放下,我不得而知。但我真心希望他在日后的乡居生活中,尝试着把心中的东西放下,彻底放下。

    高老爷无疑是城里那批白领们关注的对象,天涯论坛上40多万粉丝在分享他的低收入”“低消费却拥有大把大把闲暇时间的贵族生活,通过网络他们感同身受,并有幸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逃避现实的梦想。

  道家认为:人一出生,就进入了一个大梦,穷其一生,始终梦境相随。但愿我下次再见到高老爷的时候,他已然是个为我解梦的人。并希望高老爷及其家人在婺源安静的乡居生活能够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区政协委员、致公党区总支副主委、上海贝叶图书公司总经理 华宜)